港大雜憶

Esther



著名編導羅啟銳早前猝然離世,令人懷念不已。他的電影「秋天的童話」、「歲月神偷」等充滿溫柔的香港情懷。他和妻子張婉婷導演都是港大人,「玻璃之城」更是香港史上唯一以港大為主題的電影,洋溢七十年代殖民學府的懷舊色彩。

我忝為港大人,不期然也勾起種種思絮,憶起昔日在港大的足跡。

據說少年的羅啟銳家住深水埗,不知他是沿著哪條路徑返港大?我入學的時候未有地鐵,家住牛頭角,可以搭隧巴101號往港島區。老父總愛揹起我的書包,陪我到巴士站,看著我上車。

記憶中的港大,我總是攀爬著。港大建在山城之巔,從西營盤平民喧鬧的水街,爬上斜坡或百步梯,好不容易到了般含道大閘,還要跑一段山路,才趕得及上文學院的課堂。

這座典雅的大樓,愛德華巴洛克式的建築,讓你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白色的鐘樓,拱型的長廊,紅木窗框,連地磚都那麼雅緻好看。想想,這就是張愛玲唸過書的地方。

課堂上我總是神遊,而教授也不見得活在這世界; 有位女士堅持每天穿高跟長統皮靴,咯咯咯地走著,另一位身段較高的,優雅地手持酒杯,邊呷酒邊講書,好英國文學feel啊!沒有PowerPoint, 沒有expected learning outcome,那是美好的年代。

隔壁的圖書館大樓毫無性格,總是想不起它是什麼模樣,怪不得港大人給它起了個低俗的名字:「拉記」。Library的空調不是太冷就是太熱,每次進去都薰人欲睡。

從拉記出來吸吸新鮮空氣,慣常看看走廊的大字報,時值四人幫後的學運低潮,議題不多,不外乎以大學生身分關注基層民生,如油麻地艇戶問題。偶爾也有國粹派與社運派的爭論,那些大字報看過走後就忘了,那時還有不表態的自由。

大一那年我病倒了,幸好趕得及考終期試。平日少出門的媽媽,竟為了挽一壺湯給我,與同鄉姊妹遠道而來。那年代沒有手提電話,沒有GPS,天曉得她問過多少路人才找到這裡。圖書館大樓前與她相見,有點奇幻的感覺。我感受到她的自豪,個子細小的她驟然像一個巨人,站在山城之巔。

圖書館後面,卻是我喜歡蹓躂的地方。那是小小的一片斜坡,野生的荷花池,我喜歡躺在草地上發白日夢。然後,起來走向往明原堂,穿過一道林蔭小徑,雖不算古木參天,卻是港大唯一綠意盎然的世界。

「我們明原堂,紅磚蓋黑頂,Lugard,Elliot和May Wing」,幾十年後,舍堂之歌於仍在耳畔縈繞。紅磚黑頂的排屋,一見就怦然心動!老老實實的紅磚頭,黑色瓦頂嵌著幾支煙囱,門窗的框是白色的。每個房間都有露台,遠眺遠洋緩緩駛過的輪船。

明原堂以樸實見稱,不像其他舍堂那麼貴氣。傳說每間房放著一部毛選,我入住的時候,並不見毛選。然而,old hallites仍保留左翼青年的理想主義,樸素的愛國感情,滲著上山下鄉知青的氣味。舍堂聚會的時候,有人會彈奏《黃河頌》,也會一起唱《我的祖國》。當然也唱港產電視劇主題曲,改編自《小李飛刀》的「難得一生好本領⋯ 面對舍監不驚怕」,我們都啷啷上口。中文氣氛在明原堂較濃烈,是港大少有的。

明眼有滄浪憑欄欲共鵾鵬起
原心皆坦盪對客何妨門躂開

這副舍堂對聯,今天我仍可隨時背誦出來。書簽仍存留著,可惜丟失了另一半。

明原堂雖較草根,但畢竟是港大,仍不失天之驕子的氛圍。當年的明原堂,每翼都有一位工友打點我們的需要,穿著乾淨的白衫黑褲,對我們宿生必恭必敬。我最記得一位蘭姐,年紀不大,清秀斯文,做事勤快。

那年代沒有手機,電話是公用的,一層樓只有一個,排隊等打電話習以為常。也沒有什麼私隱可言,話筒上敷衍媽媽的叮嚀,或是男女朋友的調侃,都清晰可聞。

難得有自己的房間,自然引來同儕的羡慕,我也樂於讓朋友「屈蛇」一下。有位經常來訪的女同學,畢業港島區著名男女校,每天目睹一大隊名車等放學,家長不乏醫生、律師、甚至法官。而我的草根味,讓家住石塘咀的她感到舒服。

最浪漫的是,一位文學院的師姐在我處借宿。第二天早上,她那科學院的男朋友,帶著一枝紅玫瑰,上來明原堂找她,後來我做了婚禮的伴娘。

最有意思的是,我曾在小房間帶過查經班。那時我不過是大二,剛搬進宿舍還未完全適應,膽粗粗邀請好些一年級女生來查經,她們都很可愛,有一位還跟我返了教會,直到今天。

更膽粗的是,跟一位年紀大我一截的男同學傳福音。他是免試入大學的mature student(至少年屆30),曾任職南華早報,閱歷豐富。不知那來的膽子,我跟他談論信仰,他居然很快決志信主。畢業後他毅然放棄ICAC的高薪厚職,入讀神學院,踏上全職事奉,一條不尋常卻是最蒙福的路。可惜他英年早逝,最後見他是在一個公開的場合,大概是97前,他說我也快要移民(往天國)了。

最隆重的當然是舍堂高桌晚宴(high table),煞有介事的。Dress code是披上學袍(gown),像Harry Potter裡面的學生。學袍是借用的,那年頭不會花錢買,檢來合適就穿上,雖然舊感覺也威風。男生打呔,女生穿裙子,記得自己還刻意襯上一對有踭的鞋。

High table通常是自己舍堂的,有時也與別的舍堂聯合。印象最深是U Hall那一次,全白的堡壘式樓房,旋轉的雕欄樓梯,都是英式建築,卻與Old Halls風格迥異。聚餐前先有嘉賓專題講座,宣告的儀式竟是全體用匙羹敲打玻璃杯,對於自幼受教中式餐桌禮儀的,好像來一次解放,感覺很爽!

聚餐吃些什麼早已忘掉,只記得餐後一杯小咖啡,那是Starbucks還未進駐香港的年代,入大學前我從未嚐過咖啡。High table的咖啡用很小的白色杯子盛著,放在白色的碟子上,感覺很精緻。飲完咖啡,我們也做完一晚的紳士淑女。

大學的final year,舍堂的生活靜靜起了變化。女同學忽然都熨了頭髮,穿上長裙,男同學也帥起來,結著領帶,然後這個那個有什麼job interview。夏天來了,同學陸續遷出舍堂,我也不例外。老爸不知那裏弄來一輛手推車,把我在宿舍的家當載回老家,沿途還要喝道:狀元回家了!想起也覺汗顏。

我當然不是狀元,畢業後隱沒偏遠的新市鎮,默默地工作,也沾上香港高速發展的機遇。做了新界人,遠離港大,而羅導演所說港大的“modern, tall, ugly buildings”越來越多,我對港大也再沒有遐想了。

只是有一次,還是與外子專誠駕車回港大尋找舊日足跡。明原堂拆卸了,祇剩下兩座紅磚屋,改建為某學系研究中心,大勢所趨,那也算了。我特意走進去,竟找不著一點昔日舍堂的風貌,連一張集體照片也沒有。這樣不尊重歷史,不由得氣上心頭,再也沒有興致追憶了。又再過了多年,才發現新香港不讓你尊重歷史,遂遠走他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