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 the Poem Fricatives

Esther
On the Poem Fricatives

一個人死去,有人為他哀悼。一個城市的死亡,也必有人為她寫哀歌。

一位年輕的小伙子,寫了一首詩,贏得英倫全國詩歌大獎。

這首詩題為Fricatives(摩擦音),以學習英語準確發音作開始,以享受中式美食結束,中間夾雜自由與強暴的糾結。

Fricatives大致採用敍事體裁,以四把聲音: 老師、陌生人、母親、詩人貫穿。幾把聲音時而重疊交替,述說一個不完整的故事。

老師說:要學好英語發音,才會有人注意你。Miss Lee, 熟悉的英文女教師的稱呼。香港尋常的英文科課堂,不尋常的隱喻。逃獄與求生的句子,用來比較th/f 音(three/ fought), 驟眼看只是例句而已,但下一例句就不尋常了。

Fresh yellow grains beaten till their seeds spill. That’s threshing. That’s submission. You must learn to submit before you can learn. 句子中fresh, seeds, spill, threshing, submission示範了摩擦音的f, s, th, submission似是無必要的,S已經有兩例(seeds, spill),何以後加一例,還要加以強調? 

You must learn to submit before you can learn.這不似典型的香港課堂語言,submit有聽命、屈服、歸順的意思,一般老師只會提學生留心(focus, concentrate) 或努力(strive, work hard),而不會叫你submit,尤其作者來自校風自由的著名男校。句子充滿張力,甚至暴力。穀物被擊打至爆裂,種子飛濺。這種傳統的農業操作,被連繫至人性化的狀態submission, 顯然作者意有所指: 榖粒毫無選擇,只能逆來順受。

You must be given a voice before you can speak. 似是回到純正英語發音的重要性,很多評論認為這是描述新移民面對語言的適應,甚至是種族歧視。作者是劍橋高材生,英語應不是他經驗的難題。前文voice合理的解釋是話語權,能說道地的英語,便可在當地爭取一把聲音。為誰發聲?稍後分解。

這首詩始於老師的聲音,卻難以界定那處結束。後段雖然仍以You開始,但不像老師和學生的課堂對話,更似是作者的沉思。由是成年人的叮嚀,交織著少年人的夢魘。

這城市已經不能再待下去,充滿幽深的坑溝,furrow是農耕犂挖的畦田,呼應前文的農作打榖。這城充滿祖先的枯骨,已經死透,無可眷戀。倒不如為城裏的人發聲,不是為死人,是為那些比作者還瘦削的,遍體鱗傷的年輕人。那支筆彷彿自有其生命力,穿透警棍與鮮血,找到寫作的鮮活材料。留意fresh這字第二次出現,第一次是Fresh yellow grains beaten。筆鋒一轉,返回發音的學習,作者還有空間咬文嚼字,遠比那些受傷的人幸福。

老生常談的海外留學光宗耀祖,緊接的卻是兀突露骨的性交描述。明顯不是男女歡愉的交合,是同性的,陌生人的強暴。全詩第二把聲音,與老師語重心長的叮嚀,成了強烈對比。陌生人咆哮,不容抗拒爭辯,只有屈服,還嫌你做得不夠著力。這場性暴力,究竟涉指什麼?讀者大都摸不著頭腦,索性把這段描述歸入移民西方國家遭受欺凌的事件。然而,作者為什麼選擇事發地點是廣東(港式)餐館,而不是英式酒吧呢?後者更似是性暴力的溫床。

這場性強暴會否是另一種暴力的隱喻,若連上先前的警棍與鮮血,政治暴力呼之欲出。詩人訴說的故事發生在他遠去的城市,他的根。有理由相信這骯髒不堪的餐館,也是他的喜愛,難以捨棄,他的口味到底是港式的,而外國的中式食肆選擇不多。就詩而論,不用拘泥餐館在那處,既然是意象,就是穿梭香港英倫兩地,甚至更遠。

令人不安的性暴力場面,接著卻是母親的來訪(十月,讀者自己揣摩其意吧)。性欺凌的屈辱,一點不光采,可以推斷母親不知情,一切就當沒有發生過。母親的聲音並不明顯,只是作者的轉述:這裡的人說話方式不同,較為準確合宜。母親對道地英語的欣賞,兒子只是輕輕點頭回應,帶她去喜愛的茶樓吃點心,不論你說話如何英式,食物的喜好暴露了你的文化根源。

They’re releasing the students arrested five years ago. 這是母親帶給兒子的口訊,知道這是他所關切的?還是電視重複播放的消息?港式食肆大都掛上大螢幕轉播香港電視台。詩人對此也不回應,只是用道地的英語叫多一點豉油。這是詩人唯一的聲音,說些無關痛癢的。電視不停重播舊片,正如茶壺不斷注滿。此時此刻,詩人選擇了無言,默默品嘗一口白飯,蒸出來的米飯,完美無瑕。

詩人以偷著樂作結,有點反高潮,也令讀者摸不著頭腦。香港美食多的是,白飯從來不是重點。作者選擇白飯而不是點心,似是弦外之音。那是呼應前述榖物被打成米粒,最後給蒸成米飯。榖粒,許是譬喻被捕的青年人,那些他認識或不認識的人,仍留在港承受苦難。海外的他,身負發聲的使命,文化的掙扎也不少。然而,此刻,他與來訪的母親享受人生的美好。

Steamed, perfect, white. 三個形容米飯的單字,用標點分隔,突顯其重要性。有評論在white一字大做文章,認為比喻移民經過打造,成為合乎白人標準的新一代。殖民主義種族歧視論,隨著西方走向多元種族及文化,這種觀點已經落伍。歧視固然無處不在,但受法律制約,鮮有赤裸裸呈現,也不是這詩的主題。好的文學作品,往往有多層的主題和意義,讀者可自行解讀。若能貼近作者的文化背景、生活體驗、文學手法⋯順藤摸瓜,就更能揣摩其創作本意。

Steamed, perfect, white.可以是描述詩人海外留學,很純粹的生活,遠離政治壓迫與鬥爭。更可以是呼應前文,黃色的榖粒受擊打,千錘百煉,犧牲自己成了白色的米飯。如果白色有什麼象徵意義,也許就是這些受傷的年青人單純的心靈吧。

可以肯定的是,詩人在異地的空間,肆意享受美食的同時,帶著倖存者的罪咎感。

詩人是乖孩子(與作者照片的外貌吻合),聽老師的話,聽母親的話,甚至默默忍受欺凌。然而,幾年前驚濤駭浪的社會事件,衝擊著他內心深處。詩人的聲音是壓抑的,委婉的,卻以強烈而重疊的意象,巧妙地呈現他作為離散港人的掙扎。

Fricatives這首詩,可堪玩味。寫這詩,於作者是一種療癒。對於經歷過2019年的讀者,以他人的文學作品,梳理自己糾結的情緒,更是一種精神上的提煉。